昨晚看完此電影,我腦海浮現一個情境:
有個導演,對英雄片、動作片、槍戰片這類「主流電影」感到嗤之以鼻,
甚至不惜在自己電影裡面,對著充斥這類元素的電影又酸又罵,
於是「主流觀眾」們群起激憤,開始對著導演嗆著:
「你這麼強不然你去拍看看啊!」
「就看你能拍出怎樣的動作片?」
「動作片難登大雅之堂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?」
於是導演阿利安卓拍出了神鬼獵人。
他以一部劇情動作片,
嘲諷了絕大多數他不認同的劇情動作片。
若說李奧納多飾演的「格拉斯」是整部電影裡的龍,
那湯姆哈迪飾演的「費茲傑羅」就是畫龍點睛的一筆。
注意,他不是龍的敵人、也不是龍的仇人、而是龍的眼睛。
如果不是費茲傑羅片頭一開始,
就對著格拉斯和他兒子,展開一連串的白目謾罵與羞辱碎念,
我們肯定會對於下述類似的背景疑問糾結許久。
「格拉斯這個長得就是美國人臉孔,卻有個長得跟他完全不像的兒子?」
「格拉斯是怎麼進入到部落的?他跟部落女子如何相戀生子?」
但因為費茲羅傑實在太讓人討厭了,
潛意識裡我就不想要跟他有類似的想法而追究。
導演一方面很快地建構出男主配角兩人的個性,
一方面巧妙地解決了背景疑問這件事,讓觀眾能更快速入戲。
費茲傑羅這角色說起來,
就是自私、唯利是圖,但不是個壞人。
在眨眼睛那段,走出戲院還是聽聞類似,
「眨眼睛是生理反應啊!費茲傑羅很賤一直在等他眨眼睛。」
拜託這種見解真是令人沮喪,這麼有層次和深度的演出,
卻被這樣簡單二分法抹煞。
談談費茲傑羅想法,他很矛盾,
他認為格拉斯應該快掛了但卻一直沒有掛,
可是他又認為格拉斯真的是個累贅,
而且也沒有好轉的可能,很想讓他快點死。
但他又不想成為名符其實的壞人(因為他不是)。
所以他提了個似是而非的「眨眼睛表達意願」。
他究竟是不是在等待生理眨眼的出現,
根本無從得知,說不定連費茲羅傑自己也不確定,
如果格拉斯是忍受不了眼睛痠的眨眼,
自己會不會把他當作是「同意」。或許會、或許不會。
鏡頭轉回格拉斯,
他非常想要活下來,不管是為了自己為了兒子為了誰,都好,
他求生意志堅強,因此當他聽到這個提議,他甚感憤怒,拼死不眨眼!
但費茲傑羅的幾句話在最後卻說服他了:
「你會害了大家、害了你兒子。」
所以格拉斯放棄了,他認同,為了兒子,他同意三個人將他棄下。
那個眨眼,絕對不是生理眨眼,而是「表示認同」的眨眼。
「OK!Deal!」費茲傑羅如釋重負,
他不用掙扎於去判斷「這是不是生理眨眼」。
格拉斯這個意願太明確了!正合己意!於是動手......
我上面說的是標準答案嗎?
不知道,很有可能費茲傑羅就單純很賤而已。
講到這邊,你能理解導演的功力有多強了嗎?
導演沒有打算告訴你,哪種理解才是對的。
自行去腦補、自行去判斷,
你想將費茲傑羅塑造成什麼角色,觀眾可以自己決定。
故事繼續,好好的一樁兩人都認同的生死交易,
卻被闖入的霍克打斷,並對費茲傑羅產生誤解,
費茲傑羅想解釋,但很擺明的霍克沒有要聽他解釋。
情急之下,費茲傑羅掏出小刀將他殺了。
目睹一切的格拉斯痛心疾首,至此才真正展開故事主軸:The Revenant.
「好吧你們要動作片,那拎北我就不再掉書包了。」
我自認導演拍到此是這樣想的。
中間各種想逼死格拉斯的狀況,
又是被追殺、又是墜崖、又是被衝下瀑布,
但反正他扮演的是Revenant,一個從死亡回來的人。
想來也沒這麼容易死,反而沿路遇到的隊友都GG了。
不再贅述,這種時候,就......
讚嘆一下拍攝取景壯觀、
讚嘆一下李奧納多演技精湛、
讚嘆一下要怎麼把血肉橫飛拍得如此有臨場感。
鏡頭一下跳到兩人搏鬥廝殺的最後(事實是我只想談我想談的段落)。
「你就盡情享受復仇的快感吧反正你兒子也回不來。」
費茲傑羅一如往常地發表中肯言論。
其實整部電影裡,最保有完全理性的依舊是費茲傑羅,
他自私,但他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幹嘛,在他認知中那是必要之惡。
他也試圖解釋,
試圖告訴隊長帶著一個累贅不是辦法;
試圖跟霍克解釋,是他老爸眨眼贊同他這麼做的;
試圖跟格拉斯解釋,是他兒子誤會他了,他擔心吵鬧聲引來原住民害死大家;
一個真正的壞人不會想解釋這些。
他也不想要殺霍克,是霍克真的把他逼急了;
他真對著布里傑扣下扳機,發現沒填彈藥,他也就算了,沒再追究;
他面對隊長,並非二話不說直接暗中開槍,而是等到隊長有掏槍的意圖,他才動手的。
一個真正的壞人,他沒有道理這麼做。
某種程度來說,費茲傑羅甚至會覺得自己有點委屈。
有別於「很多電影裡的壞人,觀眾都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壞,動機為何?但他就是壞!」
光這點本片就大勝一堆將善惡二分法、將好壞二分法的爽片。
「對耶」殺了你,兒子也回不來了。
格拉斯又再次被費茲傑羅說服了,
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說服,
我就說費茲傑羅是他的眼吧
這時候格拉斯應該要對費茲傑羅唱「你是我的眼」。
然而儘管格拉斯「名義」上讓他走了,
事實是幾秒後費茲傑羅馬上被原住民殺了。
但前面毫不掩飾地將噴來噴去的血肉大大方方拍出來,
卻沒有讓你看費茲傑羅怎麼被原住民殺的?
只拍格拉斯聽到慘叫聲與最後費茲傑羅似已死亡地沈在溪底。
可以揣摩一下為什麼導演這邊會選擇這麼做。
就盡情腦補、亂補也好。(這也是導演的用意)
轉回格拉斯,他沒看到原住民來了嗎?
當然有看到,但他卻還是讓「他已經不想殺」的費茲傑羅隨波流向他們。
所以,他真的想通了嗎?真的看透了嗎?放下仇恨了嗎?
或許格拉斯潛意識裡根本還是只想著復仇。
我們依然不知道。連格拉斯自己也不知道。
本電影,很標準的阿利安卓風格,
他不試著把每個人的想法寫死,透過不同理解、不同角度,
去詮釋電影中每個人物與劇情進展,
同時還將這種具相當層次的複雜人性建構在通常只講究「爽」字的動作片上。
簡直就是個天才。
